花的孩子花的歌——林嘉翔
春
一 凉凉的歌
天蒙蒙亮。
我窝在凉凉的露珠里，
反复吹一首凉凉的儿歌。
绑辫子的她戴草帽、穿碎花裙、手挽藤篮子从树下蹑足走过。
心急的我立刻站起来，
想向她招手。
露珠摇摇摆摆失去平衡，
竟一骨碌溜向叶尖。
啊——！动过头了刹不住，
正好跌碎在她的脚前……
二 信差
叶子掉光，
露出整齐的枝丫，
一长列桦树撑着向晚的天空。
歇息之前，
好心的夕阳为苍白的云朵染上些许暖意。
原野尚未睡醒呢，
嫩绿的新芽已傻愣愣地探出头来，东张西望。
远处，几只孤单的粉蝶焦急赶路，行色匆匆。
啊，来了，来了，
就是她们——春神的信差，正捎来色彩缤纷的花信。
三 私语
偷听到两朵花依依话别——
“我的花环还没有编好呢。”
“提起你的脚跟，吻我的额头。
我只想把你的祝福带在身上。”
“我是海岸，你却像来来去去的波浪。”
“最后一次。很快地我会回到你的身旁。”
“你走哪条路回来我不知道，
但是我的小门随时都开着。”
“等着我，等我为你诉说神秘的远方。”
四 UFO森林
摊开四肢，躺在密林深处，
落在我身上的是细细碎碎的阳光。
嗡嗡的声音愈来愈近，
松饼形的扁圆物体三五成群，
盘旋于树干和层层枝叶间。
没多久，一个一个地降落，
先从底下伸出单脚，
然后，稳稳地站在树根。
哇！是UFO。UFO出现了！
那——，E . T. 呢，E . T. 怎么不见了？
五 无言的抗议
瑟瑟的清晨，
我爬上树梢，摘下还凝着露珠的你。
微微发抖，兴奋地捧在手掌心儿。
睁大眼睛，你向我无言地抗议：
“岂有此理，真是岂有此理。”
“黄莺来过好几次，白头翁也快等不及。
绝对没有恶意，
我只想从开过鲜花的小径带你回家，
供在水晶玻璃的盘子里嘛。”
六 烟火大会
五月，原生林近旁的沼泽，
抢在夏日这前赶办烟火大会。
嘘，别做声。
看，披白纱的精灵——水芭蕉，
东冒一朵，西冒一朵，
愈冒愈多，愈冒愈快。
突然，噼里啪啦此起彼落，
她们干脆一起上场，挤爆夜空，狂欢叫嚣。
高潮过后，盛会结束，绚烂消失。
明年再来一次。
七 还乡
想回郁金香的回度吗？
紧紧跟着蝴蝶准错不了。
螺旋桨嘎嘎嘎嘎响，
一颗心怦怦怦怦跳。
赶在落日之前到达哪，
风车、乳酪、木鞋的故乡。
忍住笑，
我在想，该不该提醒它：装上喷射引擎更快更美妙。
不行不行，快是快，
可一点儿都没有情调。
八 唱诗班
当——丁——当，
悦耳的钟声飘在四月，
飘在雪刚融化的高原。
到溪边喝水的小鹿、跳跃树梢找寻坚果的松鼠、
去田野偷胡萝卜的野兔、才筑好新巢的知更鸟，
都好奇地抬头。
穿上洁白的圆裙，
铃兰手拉着手，
正咿咿呀呀练习合唱优美的圣歌。
九 异国舞者
太阳狠毒地瞪着热带城市，
瞪着山丘上偌大的花园。
只有温室里微凉如春，
花儿们眯着眼，东倒西歪。
盘坐在大门口、头扎布巾的弄蛇人，
盼不到半个顾客，
索性吹起造型奇特的长笛。
黝黑的脸上没有表情，眼神诡异。
郁金香被吵醒，
抗拒不了乐曲的诱惑，
随着迂回的旋律扭摆、扭摆、扭摆……
十 花学校
午休时刻，
花儿的孩子们睡得好沉。
太阳打开羽毛被，
轻轻地盖在他们身上。
一片乌云飘来，
把春雨落在叶片，丁丁冬冬。
以为是排练的钢琴声，
被惊醒的孩子们赶紧爬起来，
拉平皱掉的裙子，
排排站在舞台中央——
有的揉眼睛，有的打哈欠，有的口水还没擦掉呢。
11 禁园
踩着点点浮萍，
我闯进薄荷色的不知名沼泽，
差点儿撞上荷叶的长茎和那片入园须知：
“欢迎您，谦虚的访客。
别吵醒特产的大肚鱼。
别惊扰练习游泳的小蝌蚪。
离去时，请带走原本不属于这儿的所有东西，
包括你美丽的倒影。好吗？
谢谢。”
12 许愿树
这应该是个不会发胖的愿望吧？
请你每天长出不同口味的冰淇淋——
星期一薄荷、星期二芒果、星期三草莓、星期四巧克力、星期五橘子、星期六香草、星期天葡萄。
次序搞混没关系啦，但可别重复了。
拜托，千万不能太甜。
还有，要装在饼干杯子里喔。
13 水晶吊床
午后，倾盆大雨才停，太阳就迫不及待地露出笑脸。
没多久，水溶溶的草地升起白茫茫的轻雾，升起层层叠叠的纱帘。
挂在两只表紫野菊花球之间，略有破损的蜘蛛网缀织着串串亮丽的小水珠儿。
因躲雨而趴在树下睡着的小白，梦见自己跳上那张水晶吊床。
才躺平，哇——！丝丝冰冷从脊背直穿心窝，好凉爽！
14 老唱片
大清早，竹篱边的牵牛花在晨曦中练嗓子。沙哑的歌声忽高忽低、时快时慢。
“哎呦——还真像老祖母时代，用手摇留声机播放三十三转的塑胶唱片呢。”
小云雀挖苦人时也婉转动听。
“我喜欢！它让我想起唱爵士乐的阿姆斯特郎。”
乌鸦闭上眼睛，脑袋跟着打拍子，悠悠晃晃。
15 荷塘
天昏地暗，一道道尖锐的闪电刺破密布的乌云。
雷声轰隆，由远而近。
接着，豆大的雨点冷不妨地撒了下来，噼噼啪啪好吓人。
“快跑！小白，别跟丢了。”
话才说完，我却一脚踩空，笔直地栽入池里。
冒出头，看到溅起的水花儿聚成颗颗浑圆的钻石，
镶在荷叶柔若无骨的掌心。
16 风笛
昨天，竹笛的双颊被风偷偷地抚了一下，
她唱起《乘在歌声的翅膀上》。
今天，风又来了。
竹笛嘴巴紧闭，板着脸忧心忡忡。
风低声下气地问：
“难道，你不愿再为我开口？”
闷闷不乐的竹笛答：
“我戴着彩色面纱。
刚刚，有个孩子笑我，说我的脸怎么千疮百孔？”
17 夏日光景
六月，雨随夏来的季节。
我与聒噪的小鸟同时醒来，晨雾隐约有莲塘的芳馨。
七月，正午的田野热得趴下，像狗儿伸出舌头喘息。
莲花敞开心房做日光浴，全身晒得通红。
八月，黄昏的蝉鸣片刻不停。
莲蓬举起高脚水晶杯，酿了一季的醇酒满溢，
折射着夏日的光影。
18 仲夏夜
酒红色的帷幕开启，拉向舞台两边。
深蓝海底般的布景，星星点点。
乐队上场了！打大鼓的青蛙、拉小提琴的纺织娘、
吹喇叭的油蝉、弹贝斯的螳螂……
咦，灯未点亮——萤火虫睡得太晚又迟到。
石蒜花乐呆了，撑起小灯笼，
黄黄的光晕围着舞台，绕了一大圈儿。
19 太阳的孩子
毛绒绒的蒲公英种子飞累了，
落入草原的怀抱；
雨滴扑通扑通往水里跳，
湖泊的脸颊漾起圆圆的酒窝。
诗人说：
“每一朵向日葵都是太阳的孩子，
因为它们的名字都叫Sun-flower。”
可是，为什么我回不到天上？
为什么我不能抱抱思念的妈妈？
20 风车
黎明时分，空气清澄如山泉。
远方，薄紫的山峦之间，闪着尖削的雪峰。
眼前，湛蓝色的罂粟花海波涛起伏，淹没大片草原，不知流到哪儿才是尽头。
“只有半天的生命呢，日落的刹那我将凋谢。”
打着寒噤，刚刚绽放的半透明花瓣儿缓缓转动，在凛冽的风中。
秋
21 泪珠
“你，为什么偷偷地哭泣？”
“我感激月亮啊，她是另一个太阳，从不灼痛烤焦我的太阳。
她出现的夜晚，鹭草戴上洁白的花冠，
野莓吐出甜酒的香气，甲虫进入微笑的梦乡……”
说着说着，泪珠儿终于承受不住愈来愈多的感激，滴落土里，
拖着闪亮的尾巴，像颗慧星。
22 皱纹
庭园一角，花儿互相取笑：
“野百合含羞低头像新娘子。”
“三色篁涂红抹线像大花脸。”
“扶桑绑着红头巾像村姑。”
“野蓟一脸大胡子像流浪汉。”
“天堂鸟翘起金头发像朋克族。”
蜘蛛网叹口气：“唉，我满脸爬着皱纹……”
“瞧，蜘蛛网像不像有智慧的老爷爷？”有个声音说。
23 糖果摊子
菜园里的嘉年华会闹哄哄的，像个蜂窝。
糖果摊子搭在棚架上。
打开一丝小缝儿的长长豆荚，露出好几双骨碌碌的大眼睛往外瞧。
圆溜溜、香甜甜、蝴蝶色彩的糖果抢着出来。
啊！他们是花的孩子，闷了一季，等不及了。
喂，你是谁？别站在那儿直流口水。
24 丰收之歌
像午后的斜阳，穿过教堂彩色玻璃的门窗，
晚秋的麦田，沉浸在白兰地的香醇时光。
薄暮弯下腰揽住大地，布谷鸟忙着衔麦秆儿筑巢。
大声唱吧！丰收之歌。
挂在枝头的小小夕阳也酣醉了，
红着脸纷纷滚落，成堆躺在我的脚边，
口齿不清，继续唱……
25 深秋
“唉——”、“唉——”、“唉——”
叹息声中，秋叶一片接一片地飘落。
眼看同伴相继离去，仅存的叶子噙着泪向花钟呼喊：
“请救救我，你是时间的巨人，你有一双粗壮的手臂，你一定要救救我……”
“可是，我也抓不住偷偷开溜的岁月啊。”
摊开僵硬的双手、苦着脸，花钟不知所措。
26 魔帚
苍凉萧索的山头，树披上黑色的斗篷，戴着尖帽。丛丛芒草翻飞在风中，
酷似千年女巫散乱的长发，银亮闪烁。
几缕纤细明黄的狗尾草缩在阴暗的角落，怯怯地祈祷：
“只要让我化身为神奇的魔帚，只要让我穿梭飞翔于虹彩漫漫的月圆之夜，
只要这么一次，一次就好……”
27 小伞
由树梢间隙射下的光束照亮地表，照亮丝绒般的墨绿苔藓。
横倒的枯木上，菇蕈家族聚集，争论谁最俏——
“我洒的香水叫毒液，谁敢来惹我？”
“我的宽帽子够酷吧。”
“我斑斑点点的外套才花哨。”
蜗牛爬下枯木，费了好大的劲儿。它擦擦汗说：
“一群小伞，长不大也跑不了。”
28 蜡烛
秋也怕冷吧？它换上厚衣，暖暖的色调。
山麓的枫叶满脸通红，湖边的水草黄了修长的指尖。
应该是月初，几颗星星撒于天幕，稀稀落落，
一弯月眉细长单薄，轻轻钩着云边。
害怕黑暗的香蒲默默地点燃自己。
光芒卑微，但已足够照亮整个幽黑的湖面。
29 谢幕
秋，凉了。
院子里的我银杏，黄了。
风起，一把扇子、十把扇子、百把扇子、千把扇子……
金澄澄的扇子漫天飞舞，盘旋、姿态优雅地飘下来。
“多短暂啊，又落幕了。”
银杏的叶子身形薄弱，声音悲哀。
“不用开花也美得璀璨，像烟火，一瞬就够了。”
小草纷纷起立，拍手喝彩。
30 红叶
临走之前，秋天留下了一封遗书：
“像点燃的火把，我在生命的最高潮尽情地烧，
烧出熊熊的烈焰。
因为，没有完的美，只能埋藏在泥土里面。”
枫叶的脉络清晰，仿佛流着鲜血。
我该把它压在玻璃垫下？夹进书页内？
还是装入葡萄酒瓶保留红叶？
冬
31 唱歌的秋千
月，不知何时升起，
从柳树的上方窥视水波轻憩河畔。
柳枝吐出长长的花絮，洁白柔软如天鹅绒。
“编顶花冠戴在我的长发上，
缝个枕头让我熟睡到天明，
绑枝掸子拂去我心上的忧伤。”
“不，到树下来吧。我要结一张会唱歌的秋千，
然后，像风儿推着你摆荡。”
32 仰泳的月光
坐在凉凉的湖边，甜蜜的香气拂过我的额前。
上方，树的枝丫交叉成弯弯曲曲的巷道。
轻薄的风铃花苍白地印在小径，
像那斑斑点点的月光。
风儿不停摇晃，酷爱戏水的花瓣垂落、溜下，
一片接一片，仰泳于涟漪间。
只因为夜太安静了吗？
我竟不敢开口歌唱。
33 彩排
大地音乐会的彩排，在山麓——
先来段开场白：
风习习穿越林间，溪水淙淙流经田园。
云岚低垂，雨丝窸窸窣窣地下……
进入主题：
轰隆的低吼从远处天际如一列火车驶来。
顷刻，闪电惊雷交加、
风狂雨骤，震耳欲聋。
完美的结尾：
一切攸然静止，雨过天晴，阳光重现。
34 童话植物
你见过一种植物，长得很童话吗？
它裹着鲜艳的花纹纸，像枝叫人猛吞口水的果汁棒棒糖。
它直立于烈日中的绿洲，如清脆驼铃来来去去的古老城堡。
它厚似盔甲的身上长满刚毛，自比为刀枪不入的千眼魔王。
猜到了吗？它就是仙人掌——有个大大头冠的那种啦。
35 竹蜻蜓
如果你学蒲公英的种子，飞得老高，小心头晕目眩冷汗直冒。
如果你学航空信件，却忘了贴张邮票，别希望能保证送到。
如果你学玩具直升机，没装上遥控器盲动瞎撞，唉，真糟糕！
如果你学跳伞高手，定点着陆时翻个跟斗，漂亮！真好——！
如果，你不甘心当只竹蜻蜓。
36 风筝
“羡慕死了飞鸟，我偷偷开溜，在荒野找寻明日的一片天空。
天黑了，慌乱的我才知道那儿没有家、没有灯、没有水、
没有食物、没有亲人、没有晚安……”
“所以，你又回来了？”
“是啊，请你关上大门闩紧窗户。
用你的眼神紧紧缠住我的双脚，
像一条扯不断的锁链，
日日夜夜，好吗？”
37 回音
浮云是天空的回音，
晨霭是山脉的回音，
溪涧是深谷的回音，
涟漪是沼泽的回音，
露珠是月夜的回音，
落叶是森林的回音，
蜜蜂是原野的回音，
啄木鸟是树灵的回音。
摇篮曲是低低哼唱的，童年的回音。
38 同心圆
斜斜伸展双翼，举起单脚向后，我曼妙地沿尖边滑行于如镜的水面，
一圈，一圈，一圈……
再也无法忍受芦苇，摇头叹息“自恋的水仙啊”。
“我只是狂爱洋上芭蕾，我想要追求完美无缺的境界。
我的生命是无数个圆，无数个大大小小的同心圆。”
39 号角
天色老是铅灰沉重，冷风伴着细雨。
秋末冬初的领头嘛，怎敢奢望真正放晴的好日子？
数股清澈的水流，在陡急的山涧中左躲右闪，
争相钻进山坳的谷底——
那儿有洁白和明黄相间的花田，畦畦绵延。
海芋挺起身子，
想象自己是响彻阿尔卑斯山的巨大号角，神气吟唱。
40 种树的人
挥动铲子，提起浇水壶，我孤单地栽花植树——
它们不藏身秘密庭园，它们成长于一米一米的画布上，
为了让更多的人漫步其间。
耐心的你逛完，只丢下一句：“辛苦了！”平平淡淡的。
目送你离去，我将余温犹存的话语折好，收进口袋，小声说：
“绿阴成行时再见。”